第 75 章 第七十五章 「蝶花美人图·下」(一)(4/5)
张屏沉默端坐。「听出来了么?」那时,那人问他。张屏点点头,他不敢再大声讲,便凑到那人耳边悄声道——「是不是因为……」那人愣住,盯着张屏。「啊呀,你这孩子,真是不得了。你怎会……」张屏有点不好意思,低头拨弄桌上的松子壳。那人微笑起来,双眼亮闪闪的。「是了,你是个孩子。有些地方,你不会多想,反而能直接抓住关键。」张屏低声道:「但我不懂。」那人揉揉他头顶:「都被你看到底了,你还哪里不懂。」张屏再看看台上。「为什么他讲这么多,就是不直接讲凶手是谁。」那人再爽朗一笑:「这叫包袱套,写文章和说书必要用到。」张屏眨眨眼:「为什么?」那人再一揉他头顶:「为了让你接着听,继续看哪!」桂淳道,当日,史都尉和巩乡长做了同样的推断。“莫非凶手觉得洪氏好吃懒做?将她丢在鲜果店门口,是讥讽她爱吃果脯甜食,浪费钱财人工?但她是富家女子,吃的都是一般人吃得起的东西,并非龙肝凤髓。寻常人谁没有个喜好,譬如我们大老爷们爱喝口酒。她花自己的嫁妆,还请上家人,赏了下仆。没有支使过别人,给人添乱,我若是店家,她天天这么买,高兴还来不及,便是有人酸她两句,不至于起杀人的恨吧。”程柏冷冷道:“连个小媳妇吃点零嘴儿都动上大恨,这人得多不像样。”史都尉又道:“不过,譬如那个刚拿住的婆子,就很匪夷所思,她只害了一位女子,这人害了五个。白先生他们书里也讲过,此类恶徒,已不算人了,不能拿人的心肠猜想他。”程柏点头。史都尉再道:“卑职因那婆子,也想,会不会是那凶犯也看洪氏天天在街上逛不顺眼?但,明州大街上都是女子……再则,另外几位不幸遇害的女子,与洪氏性情行事完全不同啊。”程柏与柳知再颔首。白如依亦自斟了一杯酒。盖了,另让人备二十两银子,一并交与水手。“毕竟她在我家服侍一场。当是嫁妆了。”水手出了童家,按齐婆交代,先把文书交给等在童宅外的另一人,那人是个久帮人办文书的经纪,立刻飞奔到衙门,以文书为凭,将戴好女脱出童家奴籍,转归良籍,连同新的身份文牒之事一一办妥。水手也把钱和戴好女在童宅的东西带回。东西只有一个小包袱,里面几件补了又补的旧衣服,两支铁丝缠了旧纱的头花。齐婆安慰戴好女:“久闻童秀才家抠,这般出来,肯定像样的都不会让你带。只要脱身,日后重新置办,比旧的好。”戴好女道:“并未扣下我的东西,本就只有这些。”齐婆原以为戴好女只是嘴硬,实际应多少跟童秀才有一小腿,这时才知真的没有,不禁更怜惜她。戴好女遵守诺言,说二十两银子齐婆尽可拿去,自己能脱身就行,齐婆倒又给她留了些许钱傍身。她听戴好女说了家中情况,让她莫要回慈山县,不如跑远些。戴好女不敢跑太远,记得有远亲在明州,便先去了明州。童娘子心中仍不安,总觉得此事还要发作,她不知戴好女不幸又遇害了,严参军等人登门,她在内宅,听下人禀报说外面来了衙门的人,还有军爷,说来查以前在咱家做事的那个叫好女的丫头被害的事儿。身边服侍的婢女偏又嘀咕:“那个好女不是被太太开恩放良了么,怎就被害了?谁会害她?”传话的仆妇道:“婢子在前边偷看了一眼,来的人中有位爷,一看气度,跟一般人就不一样,身份必然不凡。那好女的家人先前说她要嫁个军中的,竟不是吹牛?别是真撞大运成了什么夫人来找茬吧。太太待她不薄,咱们更没欺过她。”童娘子脸色苍白,说有些头疼晕眩,将仆婢遣出门外。童秀才面对严参军等人,十分战战兢兢,他早将那个叫好女的丫头忘了,遂一面迎接,一面命人去内宅,向太太询问好女相关。仆妇在童娘子卧房外叩门通报,不见回应,门缝中窥见房中有异,大胆砸开门扇,见太太在床头自缢了。桌上还留有遗书,简单写明某年某月某日,因婢女戴好女不服管教,一时动怒,便在糕中下毒,意图杀之,都是自己一个人干的,与旁人无关,尤其和童秀才无关。万幸戴好女未死,但自知有罪,情愿赎之,望勿牵连他人无辜。众人将童娘子解下施救,因以前常有婢女不堪童老太太虐打寻短见,内宅颇擅抢救之术,还聘有一位郎中,竟将童娘子从鬼门关拽回。但自缢之人,血脉气道堵塞太久,命虽回来了,人却痴傻了,从此仿佛行尸走肉,吃喝拉撒都需人服侍,只能发出短促的嘶嘶声。童秀才及其家人当然不敢把童娘子的认罪书信让严参军等人知道。严参军与郭捕头由此反生疑心,多查了查童家,绕了个大弯路,颇耽误了些时日。他们这厢暂时耽搁在岩溪县,将消息传回明州,由其他人继续将明州城那边的线索一一捋出。岩溪县的齐婆说,她老人家在明州城没什么门路,去明州是戴好女自个儿的主意,戴好女说有个亲戚在明州,可以投奔,齐婆也没多问。那么,戴好女去明州城,究竟投奔了谁?她如何能到宝脂堂做工?宝脂堂的内堂管事道,戴好女是自己过来试工的。工坊的活计十分抢手,很难出缺,可巧那段时间制壳房有名女工有了身孕,另外一位女工得了孙女,要回去照顾儿媳,即将空出两个缺。一般出现这种情况,都是管事或其他女工介绍自家的亲戚或相熟的人过来,根本不会招工。谁知那天上午戴好女过来了,和另外几个女子一同进了门。制壳房的牛妈妈遂以为戴好女也是被谁介绍来的,看她瘦小怯弱,本不中意。谁知试了试工,几名女子中竟是她手脚最灵便,力气也出乎意料地大。再看文牒,发现她是转归良籍的奴婢,这般岁数,尚未成亲,牛妈妈有些犹豫,戴好女苦苦哀求,牛妈妈上报管事,管事再让这几人试工,仍是戴好女最好。因当时需清洗贝壳,几名女子都挽起了衣袖,管事见戴好女手臂上许多旧伤,似经年被虐打所致,心中怜惜。工坊的女工都要经郎中和医女验看身体,确定戴好女没什么病症,便将她留下。史都尉查得这些后,又疑惑,戴好女如何知道宝脂堂要招工?白如依道:“在下有个想法,再问一个人便知。”史都尉遂让小兵,把那个人——乖巧吃牢饭的鲜戴,请到一间厅内。“我翻了那本图册很多遍,有件事一直没想通。被害的前五名女子,洪氏等人你都可能遇到,唯有那个名叫戴好女的女子,在工坊做事,不怎么出门,与你时常出入之地也对不上。她不算出挑,更无殊异之处,你为什么认得她,记得她?”鲜戴哆嗦了一下。白如依慢悠悠道:“在下喜欢没边没际地乱想,因此有一件特别明显的事,不由得就琢磨上了——鲜老板单名一个戴字,戴好女也姓戴,是否乃巧合。史都尉轻叩桌案:“白先生这么一提,我也疑惑了,请州府人查了一下鲜老板的户册,发现更巧的是,令堂姓戴。”鲜戴恭敬地道:“都座英明,先生聪慧!小人不敢隐瞒,戴好女实是小人一个远房舅舅之女,算小人的表妹。但小人真没怎么见过她,小人外祖家算大族,她家那一支与小人外祖家隔了好几层,一向无走动。”白如依道:“那么她忽来投奔,戴老板得知宝脂堂工坊有空缺,指点她前去,算是热心肠了。”鲜戴垂头:“果然都瞒不过青天大老爷们的神光。小人也不知道她怎记得我们,还找上了门。也合该她机缘,刚好有个在那边做工的婶娘,在小人这里请过送子娘娘,求保佑她儿媳怀孙,请进门不久,她儿媳就有了,生了位千金,也是喜事。她又找我商议还愿,我想她要伺候儿媳带孙子,工坊就得辞了,即让表妹去试工。”巩乡长听到这里,忍不住道:“这个姓鲜的,真真寡廉鲜耻,不是东西。再远亲,那是他表妹。被害了,哪怕是个不相识的人,心里也该有些怜惜。他却把表妹画进那样的册子!”穆集慢慢道:“此人或正是因为表妹被害,才萌动灵机。”在史都尉和白如依面前,鲜戴挤出几滴泪,打了自己几巴掌,痛心疾首地说,自己不是人,当时实在是被恨蒙了心。也确实他真没怎么见过表妹。白如依再问:“戴好女的兄弟,莫非也是先找到鲜老板,再找到戴好女?”鲜戴哽咽:“小人一直以为,表妹来明州,她家里人知道。她家当时还有哪些人,我更不清楚。竟一个两个都找到我,我也晕得慌。毕竟他们是亲一家子,我这外姓人,不好掺合人家家事。她兄弟,也是小人的表弟。表弟来找他们的亲姐亲妹子,小人能怎么办?”于是刚得到一份好活计的戴好女,又被兄弟找上。但,除了她的三个兄弟一直缠着她要钱,戴好女并未与任何人结怨。工坊的女工都说,她应该不认得别的什么男人。与戴好女一同逛市集的女工们回忆,那天在市集,她们拉着戴好女去买新衣裳。市集上也有蝶花等印花布料,都是仿货,倒也挺漂亮。她们扯了几块互相在身上比划,议论谁适合什么花色,戴好女脸色渐渐和缓。一名女工劝她:“平时不见你穿鲜亮颜色,其实这几块料子都挺配你的,衬得气色也好了,就大方一回,买一身哩。”戴好女有些犹豫,又一名女工道:“你若没带那么多钱,我借你。待发了工钱再慢慢还。咱们一个屋,我不怕你跑了。”戴好女再一犹豫,便向摊主说,买一块料。几名女工都称赞她会挑,她们在工坊做事,无论成没成过亲,都统一梳单髻,方便绑裹头巾。想是摊主看出戴好女年纪,便道:“再选点别的呢,给郎君孩子也扯两块,全家穿新衣,如意更和美。”戴好女僵住。一名女工打圆场道:“哎呀,我们可都没这些。只管自个儿呢。”摊主忙道歉,又道:“蝶花裳,旺贵婿,上身便将有佳讯。”戴好女冷着脸不语。另一女工再圆场道:“这暂不敢想,听天由命罢了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怪美的。”戴好女突然笑了一声:“正是,自个儿一个人才美!不必管那些累赘!”竟又挑了一块花布料,一并付了钱。几人离开布摊继续往前逛,前方突地蹿出了一个花子,唱词讨赏。“一见姑娘喜连连,再看姑娘福满面。福满面,是春风到,是桃花开,是喜鹊儿叼喜联。这上联,联上了,月老的红线;另一联,写明着宿世美姻缘。神仙急将老汉遣,专呈送到姑娘前。恳请姑娘玉手接,随赏几文钱……”花子边唱边舞,作揖伸手,戴好女却尖声大叫:“没钱!”几个女工和花子都吓了一跳。戴好女举起包着布料的包袱砸向花子:“没有没有没有!你给我滚!我没钱!我啥也没有!”花子惊得呆住,挨了几下,才想起躺倒在地,立刻蹿出几个他的同伙混嚷道:“打死人了,打死老年人了!”万幸当时市集有衙门的人巡视,上前将花子一伙驱散。有看热闹的笑:“这小娘子有趣,老花子说的都是吉祥话,女子最爱听贵婿贵子的,头回见这么大棒槌。”戴好女尤站在原地,立刻又高声道:“我就是棒槌!”连衙门的官差都吃了一惊。戴好女捂脸痛哭:“我就是棒槌,我没钱,我啥也没有,我啥也不要。我就一个人,我就只管我自个儿……”几名女工将戴好女哄了回去。女工们说,她们那时听了,心里都挺不是滋味,还想着以后多跟戴好女出去逛逛街,让她多散散心。但戴好女好像挺不好意思的,这次后又有点躲着她们。另外,那次逛市集,戴好女很喜欢看绢花发钗之类,女工们听她羡慕地说,如果她也这般巧,会扎花制钗,开这样一个摊子就满足了。有女工见她偷偷拿些布头之类练习。戴好女留在工坊中的遗物里确实有用碎布篾片等试做的花饰。那个市集她没再去。有女工告诉她另一个市集,离得稍远些,更大,有几家头花发饰的摊子和店铺。那天不用上工,戴好女独自离开工坊。工坊中没人跟她同行,亦无路人留意她。只有市集一个纱花摊的摊主说,有位相貌近似戴好女的女子在摊子边徘徊好久,问能不能拜师当学徒,学做发簪。摊主回答道,摊上卖的并不是她自己做的,都是别处取的货。那女子再问,哪里取的呢?能不能告知工坊地址。摊主说,她只卖最时兴的发饰,从扬州苏杭那边运过来的。明州城有没有这样的工坊,她不清楚那女子便垂下头离开了。自此再没有人记得见过戴好女。工坊发现不见了人,询问同屋女工后,猜测戴好女是不是心绪不佳,去哪里走亲戚了,决定先不惊动官府,等几天再说。隔一日,市集一家银器店的伙计清晨起来开门,发现门外有一具女尸,惊慌报官。官差在女尸身上发现了出入宝脂堂工坊角门的牌符,牌符背面刻着「脂五十六」字样,是戴好女升入膏制房新发的,牌符下还有戴好女向邻床识字的女工请教后,自己刻的两个歪歪扭扭的字——「好好」。工坊的女工前来认尸,确认死者是戴好女。戴好女尸身上伤口多且深,显示她遇害前奋力挣扎反抗过。她的下唇被她自己咬出了深深齿印,双目没完全闭拢,未施粉黛的脸上凝结着泪痕。凶手很满意这泪痕,将戴好女装进布袋,搬运尸体时,都小心地让泪痕未被擦拭。而那本图册中,戴好女的画像是与她本人最相像的一幅,又是差别最大的一幅。鲜戴把戴好女画入蝶花册或无任何愧疚不安之意,但甄仁美笔端仍是留了情。不知是鲜戴吩咐,还是甄仁美碰巧发挥。戴好女的画像在图册中亦是最端庄的。画中她神色温柔恬淡,裙裳首饰素雅贵重,皆是她此生从未穿戴甚至做梦都不敢梦到之物,细长眼眸中盈着平和笑意,如若古人绘卷中临窗观花的娴雅仕女。页角画着像飘絮又似蒲公英的几点,亦题着几句话——「都道好字寻常见,古今几人得两全;茕茕孑立寂寥处,薄烟已散水云间。」常村正听到此处,不禁道:“第一位遇害的女子洪氏被弃尸鲜果铺门前,而这位戴氏则被凶手放在银器店门外……她姓戴,所谓穿金「戴」银……鲜和戴,鲜戴……”但,会有凶手故意暗示自己的名字么?巩乡长接话:“是不是把那个唱歌的叫花子也抓起来,他和鲜戴是一伙的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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